翻译:Haifeng 弟兄 / 发布日期:2022-10-09

译者注:这是“世界宗教”课程里面的一个阅读材料,因为这个是人类现存最早的文学文本,因此可以比较明显看到大洪水之后人类对历史的记忆,是如何逐渐偏离真相、扭曲,并力图为自身的罪性辩护。跟创世纪前几章作一个对照,就能够更加清晰地看见。译者在尾注里面写了一些导读,引导读者将文本和创世纪加以对照。因为目前还没有看到有中文的全文翻译,所以是根据www.aina.org上的英文版将其翻译成中文。另附上译者上课的PPT请参考。
序言
乌鲁克国王吉尔伽美什[2]
我要向世人宣告吉尔伽美什的作为。他是知晓一切的。他是在国中做王的,他知晓世上列国的事情。他满有智慧。他曾见过奥秘之事,他知晓隐藏的事情,他曾向我们讲述大洪水以前的故事。他曾长途跋涉,精疲力竭,最终返回家乡。他将这些故事刻在石板上。
当众神[3]创造吉尔伽美什的时候,他被赋予了完美的身体。荣耀的太阳神沙玛什赐予他美颜,风暴之神阿达得赐予他勇气。伟大的众神将他塑造得如此完美,远超万人之上。他勇猛如极其健壮的野牛。他七成是神,三成是人。
他在乌鲁克修筑城墙,建造坚固的堡垒。又修建伊娜神庙,里面敬奉大地之神安努,并爱情女神伊什塔。看看今日这城墙吧:外墙上修造了飞檐,是精铜打造的,光耀无比。内墙也是无与伦比。用手摸摸门槛吧,那是年代久远的东西。走近伊娜神庙吧,这里是伊什它女神的居所。沿着神庙游走,看看底层的平台,看看这里精美的石雕,原来是用火烧的砖建造的。这里的基石原本是七位智者设立的。
1. 恩奇都诞生
吉尔伽美什[4]云游世界,却找不到一人能胜过他膀臂的力量。他回到乌鲁克。乌鲁克的居民却在各人的家中抱怨:“吉尔伽美什常常将城里的警钟敲响来消遣娱乐,他狂傲不羁,不舍昼夜。城中的百姓无不失去自己的儿子,因为他们都被吉尔伽美什掳去,连儿童也不放过。他又将所有的少女从爱人的手里夺走,勇士失去爱女,贵胄失去妻妾。一国之王,本应当关顾自己的百姓。吉尔伽美什却是这样的王,虽然他睿智、庄严,果敢。”
众神听到了百姓的哀求,他们从天上向乌鲁克的保护神安努呼求:“女神将他造得如此强壮,如同一头野牛,没有人能够胜过他膀臂的力量。城里的百姓无不失去自己的儿子,因为他们都被吉尔伽美什虏去。一国之王,本应护佑自己的百姓。可是城里的少女无不被他掳去,勇士的爱女,贵胄的妻妾也无一幸免。”安努听到百姓的哀求。众神又向创造女神阿鲁鲁呼求:“哦,阿鲁鲁,你创造了他,现在,你再为他创造一个对手吧;你再造一个人,如同吉尔伽美什的样子,如同他自己,旗鼓相当,让他们彼此相争,如此乌鲁克就可以得安宁。”
女神就构思出来一个形象。材料是大地之神安努所用的。女神将手伸入水中,挖出一团泥土,丢在旷野之中。高贵的恩奇都就这样被造成了。他有战争之神尼努它的品格。他的身形粗犷,他的头发长如女人,卷曲如玉米女神尼萨巴的长发,他的身上长着密实汗毛,如同牛神萨姆甘一般。他是一个天真无邪的人,也不知道耕种土地的农事。[5]
恩奇都和羚羊为伍,以山上的青草为食,他也常常随着野兽出没在泉水之处。他在水中嬉戏,如同前来饮水的野兽一般。一天,一个猎人来到泉水边,恰好遇见恩奇都。原来,一些野兽不知为何闯入了他的地界。一连三天,都是这样,猎人和恩奇都不期而遇,彼此对视,猎人吓得脸色苍白。他急忙带着猎物跑回家,惧怕得无法言语。他的面容,好像刚从一次长途旅行返回时一样。惊惧的猎人对他父亲说:“父亲啊,我看见一个人,异常奇特,从山上下来。他是地上最强壮的,如同从天而降的天神一般。他和山间的野兽为伍,以青草为食,他越过山岭,来到你的地界,来到泉水边。我很惧怕,不敢接近他。我刚刚挖好坑,放上捕猎的器具,却被他用土填上。他常帮助那些野兽,从我的手里逃脱。”
猎人的父亲开口说:“我儿,在乌鲁克有一位国王名叫吉尔伽美什,这地上没有人能够胜过他。他强健如同天上的星星。你去乌鲁克,找到吉尔伽美什,告诉他这个野人的力量,叫他为你找一名庙妓,就是爱神神庙里的庙妓,你要带着她回来,用这女人的力量征服那人。等他下次来泉边饮水的时候,你就带她到那里,使她赤身露体,那野人看到这女人,必会被她吸引,如此,野兽就不再与他为伍。”
猎人急忙去到乌鲁克,见到了吉尔伽美什,对他说:“有一个人,异常奇特,在旷野中游荡,他强健如同天上的星星,我实在不敢接近他。他帮助野兽逃离我,他将我的陷阱填上,将我的机关扯断。”吉尔伽美什说:“猎人啊,你回去,带上一个庙妓,就是愉悦人的庙妓。你带她到泉水旁,使她赤身露体,诱惑那人,那人就必被女人虏获,山间的走兽从此都要远避他。”
猎人就带上庙妓返回。他们走了三天的路程,来到泉水旁。他们坐下来,彼此面对面,等待那猎物的到来。他们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到了第三天,野兽们果然来了。他们过来饮水,恩奇都也与它们同来。平原上的小兽饮了水,欢喜嬉戏,恩奇都也与它们嬉戏。他吃青草如羚羊,因他生长在山间。庙妓也看见了那山间的野人。猎人对庙妓说:“女人,你要赤身露体,不必拘束,快来服侍你的爱人。让他看见你的胴体,让他拥有你。他一接近,你就与他亲近,与他同寝,将女人之道教给那野人。当他向你发出爱情的呢喃,山间的野兽就会远避他。”
庙妓果然没有拘束,她赤身露体,回应野人的热切。恩奇都与女人相拥,发出爱情的呢喃,因为女人教会了他做人之道。二人耳鬓厮磨,六天七夜都不愿意分离,恩奇都早已忘记他在山间的家。良久,他转回山间的野兽,不料,羚羊看见了他,立时逃避,所有的野兽看见他,都远远躲避。恩奇都想要追赶它们,身体却如同被捆绑一般,不能像以往般跳跃,他想奔跑,膝盖却不似从前灵活,他失去了以往的矫健。片刻之间,野兽们四散而逃,恩奇都却不似以往强壮,因为他如今得了智慧,他心里得了人的思想。恩奇都回转来,坐在女人的脚边,专注地听她讲话。女人说:“恩奇都,如今你得了聪明智慧,如同天神一样,为何还要在山间与野兽为伍?来,跟随我,我要带你去城墙高大的乌鲁克,带你去爱神伊什它和天神安努的神庙,那里居住着吉尔伽美什,他身体强健,如同野牛,统治那里的百姓。”
恩奇都听了女人的话,心里喜悦,因为他渴望一个同伴,能够了解他的心。“来吧,女人,带我去那神庙,就是安努和伊什它的居所,也是吉尔伽美什统治百姓的地方。我要挑战他,我要在乌鲁克大声喊着说,‘我是这里最强健的,我要来发出挑战。我是生长在山间的,我是全地最强健的。’”
女人说:“我们去吧,让他看到你的容颜。我知道吉尔伽美什在乌鲁克的居所。哦,恩奇都,那城里的居民都穿着华丽的长袍,天天宴乐,你会看见许多俊男美女,他们的身上散发着香膏的气息。众人都从床上醒来。哦,恩奇都,你这热爱生命的人,我要带你去见吉尔伽美什,就是那情感丰富之人。你会看见他的魅力。他的身形完美,充满力量与成熟。他日夜无休。他比你还强健。因此,你不要再夸口。他是荣耀的日神沙玛什的宠儿,天空之神安努,智慧之神安利尔和伊亚赐予他智慧与洞察力。我告诉你,你还没有离开旷野之地,吉尔伽美什就已经在梦中知道你要去找他了。”
吉尔伽美什果然做了一梦。他从梦中醒来,对他母亲,就是智慧之神宁逊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心中满有快乐。年轻的勇士们围绕着我,我在星空下走过,有一个星星,就是安努天神的流星,从天降下。我要把它举起来,不料却十分沉重。乌鲁克的居民都来围观,百姓雀跃,贵胄来亲吻它的脚面。它也吸引了我,如同爱情一般,我被它吸引。众人协力助我,我奋力将它举起,带到你的面前,你却宣告它是我的兄弟。”
慈爱的智慧之神宁逊对吉尔伽美什说:“你梦见有一流星从天而降,你要举起,却十分沉重,你要搬移,它却纹丝不动,你却将它带到我的脚前。它原本是我为你所造的,它是驱牛的刺棒,它是骑手的马刺,你被它吸引,如同被爱情吸引一般,他是你坚强的伙伴,在患难中相助的挚友,他是野兽中最强健的,他是安努所造的,他生长在原野,大山将他养育。你见到他,就会欢喜,你爱他,如同对女人的爱情一般,他也不会背叛你。这就是你梦的原委。”
吉尔伽美什说:“母亲,我还有一梦。我梦见在城墙高大的乌鲁克城街上,有一把斧子放在地上。斧子的形状十分怪异,人们好奇地围着观看。我看见它,就心里欢喜。我弯下腰,被它深深所吸引。我喜爱它,如同爱情一般,把它佩戴在腰间。”女神宁逊说:“你看见的那斧子,你如此喜爱它,如同爱情一般,他就是我赐给你的伙伴,他就要来与你相见,他的力量如同天神一般。他是你的同伴,在急难时候他出手相救。”吉尔伽美什对母亲说:“我的朋友,我的良伴,就要从恩利尔来与我相见,我也要成为他的挚友,他的良伴。”如此,吉尔伽美什就讲述了他的异梦,庙妓又把这些事将给恩奇都听。
庙妓又对恩奇都说:“我看你,如同天神一般。你为何仍然要与山间的野兽为伍?起来,只有牧羊人才会躺卧在地上。”恩奇都听了庙妓的话,以为甚好。当下,女人将自己的衣服分成两半,自己一半,给恩奇都穿上一半。她拉着恩奇都的手,如同拉着一个儿童,两人携手进入牧羊人的帐棚。原来帐篷里有许多牧羊人,他们都挤过来观看恩奇都。众人将饼放在恩奇都面前,他却不会吃,原来他只会饮野兽的奶。恩奇都四处摸索,不知道如何吃饼,也不知道如何饮浓烈的酒。那女人说道:“恩奇都,吃饼吧,这是生命的粮,饮酒吧,这是我们这地的风俗。”恩奇都拿起饼来吃了,又饮了浓酒,连饮七杯。于是满面红光,热情奔放。他将身上的毛抓掉,又用油膏抹自己[6]。恩奇都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他穿上衣服,如同新郎一般。他伸出手臂捕猎狮子,牧羊人们晚上才得睡得安稳。他捕猎野狼和狮子,放牧的人安心躺卧。恩奇都就是他们的守夜人,他身体强健,举世无双。
一天,恩奇都正在和牧人们欢喜交谈,他抬头一看,却见一人向他走来。他对女人说:“女人,把那人叫来,问他为何而来?我要知道他的名字。”女人就起来,问那人说:“你长途跋涉,是要去往哪里?”那人答道:“吉尔伽美什闯进了婚房,将人们关在外面。他在大城乌鲁克行怪异的事。更鼓敲响的时候,男男女女开始劳作。国王吉尔伽美什也要和爱情女神庆祝婚姻,他仍旧要占有所有的新娘,他是国王,他先要宠幸新娘,那女子的丈夫才能得到。因为自从吉尔伽美什出生以来,自从他的脐带断开之时,众神就立下这样的规矩。可是,如今,更鼓敲响的时候,城里的新娘就要被他选中,城里的百姓就苦不堪言。”恩奇都听到这些话,脸色苍白,“我要去到吉尔伽美什奴役百姓的地方,我要向他挑战,我要向乌鲁克大声呼喊:我来改变你们的旧次序,因为我是天下最强壮的。”
当下,恩奇都在前,女人在后,一同前往乌鲁克。他进了城门,来到宽阔的街市。他站在城墙高大的乌鲁克城街上,众人拥挤着前来围观。人们彼此议论:“他和吉尔伽美什如此相像;”“他的身高不如我们国王”;“他的块头更加强壮”;“这就是那个饮野兽的奶长大的,他的力量举世无双”。人们欢呼雀跃:“吉尔伽美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对手。这人真是个伟人,他的容貌好像天神,他正是吉尔伽美什的对手。”
乌鲁克城里,一户人家的新房刚刚布置停当。新娘在等候她的新郎。夜晚的时候,吉尔伽美什起来,走近那房子。恩奇都却走出来,站在街上,挡住了他的去路。雄健的吉尔伽美什直往前闯,恩奇都却把他挡在门旁。恩奇都伸出腿,阻止吉尔伽美什进入新房。二人扭打,彼此抓住对方,如同两头公牛。门槛被他们踢烂,墙壁也开始摇晃。二人咆哮着,如同争斗的野牛。门柱断裂,墙壁摇晃。吉尔伽美什屈膝,一只脚牢牢抓在地上,身躯一扭,将恩奇都甩了出去。他的暴怒却立即止息了。恩奇都被甩了出去,口里却说:“世上没有人像你这样强壮。你的母亲必是女神宁逊,因为她的力量如同牛栏里的野牛。如今,你被高举,远胜过世人,因为山神恩利尔将你立为国王,因为你的力量举世无双。”恩奇都和吉尔伽美什彼此拥抱,二人惺惺相惜,从此成为挚友[7]。
2. 森林之旅[8]
众神之父,山神恩利尔,早已定下了吉尔伽美什的命运。吉尔伽美什又做了一梦。恩奇都说:“这梦的意思是这样的。众神之父已立你为王,这就是你的命运和归宿,永生却不是你的归宿,因此,你心里不要忧愁,不要伤感,也不要沮丧。天神已赐给你大能,可以随意捆绑,随意释放,又是众人的黑暗和光明。天神高举你到万人之上,你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没有一个敌人能够逃脱,你攻击,无人能够抵挡。然而,你不可滥用自己的能力,你要凭公正对待你宫中的臣仆,你要在太阳神沙玛什面前秉持公正。”
恩奇都双眼含泪,心里悲伤。他向吉尔伽美什不住叹息。吉尔伽美什却看着他说:“我的朋友,你为什么忧伤叹息?”恩奇都开口说道:“我如今实在是软弱,我的膀臂失去了力量,我的嗓子被忧伤堵上,我因为无所事事心中郁闷。”这时,国王吉尔伽美什将目光转向了远方,他定睛在远方的香柏树森林。他对他的仆人恩奇都说:“虽然我的归宿终必来临,但是如今我的名字还没有被刻在砖石上。因此,我要前往人们砍伐香柏树的远方,我要把我的名字刻在英雄人物的名字之上,世人还没有留名的地方,我要在众神面前树立我的纪念碑。这大地上还有邪恶,我们要去森林,将它消灭。因为在那森林里住着胡姆巴巴,他名字的意思是‘巨大’,它是一头凶猛的巨兽。”可是恩奇都却叹息道:“当我还在山间与野兽们一同奔跑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座森林。它的方圆有一万里。山神恩利尔命它守卫树林,并赐予它七样令人恐惧的武器,这就是胡姆巴巴,众人所畏惧的猛兽。它的吼叫如同风暴,它的呼吸如同烈焰,它的牙齿就是死亡。它警惕地看守着森林,就算六十里外有一只小母牛经过,它也能听见。有谁敢闯进森林?我告诉你,无论是谁,就算接近了那地方,都会闻风丧胆。人无法与胡姆巴巴交手,它是极勇猛的斗士,一头凶猛的公羊。吉尔伽美什啊,这守护森林的,它从不打盹睡觉。”
吉尔伽美什却说:“那能够登天的人在哪里?只有众天神才与太阳神沙玛什享受永生,至于我们人,我们的寿命有定数,我们的年岁如同风一般。你现在为什么惧怕?我是你的主人,我却要行在你的前面,这样你就可以喊:‘前进吧,前面没有危险。’若是我倒下,我的名字也会流传百世,人们会传说我:吉尔伽美什死了,因为他与凶猛的胡姆巴巴争战。我后世的子孙,都会如此传颂,他们也会记住我的名。”恩奇都又对吉尔伽美什说:“哦我的主人,若是你定意要去往森林,你必先要找到沙玛什,太阳之神,因为那地属于他。出产香柏树的森林,属于日神沙玛什。”
于是,吉尔伽美什拿起一只纯白的羔羊,是没有一丝斑点的,又拿出一只棕色的羔羊,将羔羊贴近自己的胸膛。他将祭物带到太阳之神的面前[9]。他手里握着象征权柄的银杖,对荣耀的沙玛什说道:“哦,沙玛什,我就要动身,我伸手向你呼求,求你让我的灵健壮,带我返回乌鲁克的船港。我呼求你,赐予我平安的保障,让我此行一路顺畅。”荣耀的沙玛什回答道:“吉尔伽美什,你身体强壮,你却如何看待森林的地界?”
“哦,沙玛什,请听我讲。请你听到我的声音。城里的居民都被死亡捆绑,他们一个个绝望地死去。我向城外观看,就看见河中漂流的尸首,这也是我的归宿。这些我都知道。人再高,也到不了天上,人再伟大,也无法走遍大地。因此,我定意要进入那森林的地界。因为我的名字还没有被刻在砖石上。我要去到砍伐香柏树的地方。我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众英雄的名字之上,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我要将我的石碑树立在众神的面前。”吉尔伽美什说到这里,流出热泪,“是的,虽然道路阻长,我定要去到胡姆巴巴的地界。沙玛什啊,若是此行无法成功,你为何还要激动我的心,使我迫切想要前往?若是你不伸手援助,我如何能够成就?就算我死在那里,我也没有丝毫怨恨。但我若是安全返回,我必要将荣耀的祭品和颂赞献给沙玛什。”
于是,沙玛什接受了吉尔伽美什带着眼泪的祭物。沙玛什向他大发怜悯,他召集了数位天神为吉尔伽美什助阵。他们都是一母所生的兄弟,都住在山洞里。他们是:北风,旋风,雨雪暴风,狂风,还有酷热的焦风,他们如同虺蛇,如同暴龙,如同燃烧的烈焰,如同能够冻结人心的大蛇,如同毁灭的洪水,如同闪电的分叉,这就是那些助阵的天神,吉尔伽美什看了十分喜悦。
吉尔伽美什来到渡口,就开口说道:“我要传令给造兵器的人,他们要为我们打造兵器,我们要亲自监工。”于是,造兵器的和工匠们照着传令开工。他们到平原的树林里砍伐柳树和黄杨,他们铸成一把斧子,重一百八十斤,又铸成两柄剑,各重一百二十斤,剑柄和剑鞘各重三十斤。他们为吉尔伽美什铸成神斧,名曰“英雄之力量”,又为他配上产自安山之地的强弓,如此,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二人都装备齐全。他们的兵器统共有六百斤。
乌鲁克的居民,上到祭司谋士,下到平民,他们穿过有七个门栓的城门,都在集市上聚集。吉尔伽美什对他们说道:“我,吉尔伽美什,就要动身前往那个传说中的猛兽的地界,我要在它的香柏树林里打败它,我要彰显乌鲁克男人的力量。全地的人都要知道。我已经定意要去,翻山越岭,砍伐香柏树,我要将我的名在地上传扬。”乌鲁克的谋士们,集市上的百姓们,都对吉尔伽美什说:“你年纪尚轻,你的勇气使你高傲,你不知道所要做的事究竟是怎样的。据我们所知,胡姆巴巴绝非等闲之辈,他手中的武器无人能够抵挡。他居住的森林方圆有一万里,无人敢闯进森林去一探究竟。胡姆巴巴吼叫的声音,如同风暴,他出气就像火焰,他的巨齿就是死亡。吉尔伽美什啊,你为何要做这样的打算?胡姆巴巴是一头暴烈的公羊,人无法与他争斗。”
吉尔伽美什听了谋士们的话,却望着恩奇都大笑起来。“他们要叫我说什么好呢?难道要我说,我害怕胡姆巴巴?我只能坐在家中,终老此生?”他又对恩奇都说:“我的朋友,让我们前往伊格玛(Egalmah)神殿,站在女神宁逊的面前。她是满有智慧和见识的,她会将我们的道路指示给我们。”于是,二人携手来到神殿,对宁逊说:“宁逊啊,请听我言。我将要前往胡姆巴巴的地方,此行的道路漫长,都是无人走过之地,我们要面对的对手,也是前所未有的争战。无论如何,我要去往那香柏木森林,除灭沙玛什憎恨的仇敌胡姆巴巴。宁逊啊,请为我向沙玛什祈祷吧。”
宁逊进入内室,换上一件合身的长袍,她胸前戴着珠宝,头上戴着王冠,她的裙摆一直垂到地上。宁逊穿戴整齐,就上到宫殿的天台,那里有太阳神的祭坛。她点燃香烛,烟气上腾,她举手向沙玛什祈祷:“哦,沙玛什,你为何在我儿吉尔伽美什的胸膛里,放上一颗不安的心脏?你激动他,如今他就要启程前往远方,胡姆巴巴的地方,他要经过的地方,无人曾经行过,他要面对的对手,也是前所未有的争战。因此,从他启程,直到归回,直到他到达了香柏树林,杀死了胡姆巴巴,也就是你沙玛什所憎恨的恶魔,哦太阳神沙玛什,求你不要忘记吉尔伽美什。求你让你亲爱的伴侣,黎明女神阿雅,常常提醒你。就是在黑夜的时候,也求你派黑夜之守护神保护他,使他免遭伤害。”
吉尔伽美什之母,宁逊女神祈祷完毕,就熄灭了香烛,又对恩齐都说道:“强健的恩奇都,你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是我愿收你为我的义子,如同百姓带进神庙的弃儿一般。你要服侍吉尔伽美什,如同神庙里的弃儿服侍抚养他们的女祭司一般。我在众女祭司、虔诚的朝圣者和祭司长面前如此宣告。”宁逊说完,就把一个项圈戴在恩奇都的脖子上,又对他说:“我将我的儿子交托给你,你务必要将他平安带回。”
当下众人将二人的兵器搬来。二人手中握着长剑,剑鞘是金的,又拿起弓箭。吉尔伽美什拿起利斧,将箭袋和长弓背在肩上,那弓原是安山之木制作的。他又将长剑挂在腰带上。二人收拾停当,预备出发。城里的众百姓走过来,问他们说:“你们何时才能返回?”谋士们送上祝福,并告诫吉尔伽美什:“不可对自己的力量太过自信,要小心谨慎,保存实力。你的同伴行在你前面保护你。恩奇都知道森林里的道路,他是你忠实的向导,他曾经见过胡姆巴巴,并曾经与他争战。你要让他行在你前面,守护你,也守护他自己。恩奇都要守护你,因为你是他的同伴,守护你,使你不至于失脚。恩奇都,我们乌鲁克的众谋士,如今将吉尔伽美什,我们的王,交托与你,你务要将他平安地送回来。”众人又对吉尔伽美什说:“愿太阳神沙玛什成全你的心愿,愿他使你亲眼看见你口中所说的,愿他给你开通达的道路,愿他助你将大山挪移,愿你夜间也领受他的祝福,愿你的守护神鲁谷班达常常站立在你身旁,助你获胜。愿你胜过敌人,如同胜过一个孩童般容易,愿你在胡姆巴巴的河里洗脚,你夜间挖井,皮袋里就装满清澈的井水。愿你将清凉的井水献给沙玛什,也不要忘记鲁谷班达的护佑。”
这时,恩奇都开口说道:“我们出发吧,我们一无所惧。你跟随我,因为我知道胡姆巴巴居住的地方,我也知道通往那里的道路。让那些谋士们回家去吧。我们没有当惧怕的。”谋士们听到这话,就和英雄的吉尔伽美什送别。他们说:“去吧,吉尔伽美什,愿你的守护神在路上保护你,并护送你安全返回乌鲁克的船港。”
二人上路,一直走了六十里才歇息片刻,吃了干粮,又走了九十里,直到夜晚。他们一天就走了一百五十里的路程,他们三日之内,就走了常人五十日才能走完的路程。他们翻过七座大山,终于来到森林的入口处。
恩奇都对吉尔伽美什说:“不要踏进森林。我刚一打开森林之门,双臂就完全无力。”吉尔伽美什却说:“亲爱的朋友,你说话为何像一个懦夫?我们岂不是经历了许多艰难和危险,今天终于来到这里,你难道要我们回转吗?你不是身经百战的吗?紧紧跟随我,你就不再惧怕死亡,站在我身边,你就不再软弱,你的手就不会再颤抖。我的朋友,你要退却吗?不,我们要一同前往森林的深处。即将到来的战斗,会让你变得激昂,忘记死亡吧,紧紧跟随我,因为我意志坚强,却毫不鲁莽。我们二人同行,彼此照应守望,就算我们失败,也要一同留下美名传扬。”
二人进入森林,来到绿树覆盖的山上。他们定睛望去,不禁目瞪口呆。原来,他们眼前是无比高大的香柏树,还有胡姆巴巴惯常行过的道路,那道路甚是平坦宽阔。他们向远方望去,正是长满香柏树的山岭,就是众神的居所,伊什它的宝座。山岭前是参天的香柏树,树荫下舒适凉爽,林间的空地也都是绿茵茵的草地和灌木。
日落时分,吉尔伽美什挖了一口井。他上到山上,将美好的食物摆在地上,说道:“哦,群山啊,众神的居所,让我做一个好梦吧。”说完,两人携手躺卧在地上,沉沉睡去。夜晚,二人酣睡之中,吉尔伽美什做了一梦,午夜时分醒来,就对恩奇都说:“恩奇都啊,为何你仍然在沉睡,我却被梦惊醒?我的朋友,我做了一个梦,起来吧,观看那山岭上的悬崖,众神赐给我的睡眠已经破碎。哦,我的朋友,我做了一个何等奇怪的梦!实在令我惧怕战栗。我梦见我在旷野里,紧紧抓住一头野牛,野牛狂怒,四蹄激起烟尘,遮蔽了天空。我的双臂无法松开,口干舌燥,倒在地上,这时,却有一人递过来水袋让我喝水。”
恩奇都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将要面对的敌人并非野牛,至于它的形状,无人知晓。你所梦见的野牛,莫非是沙玛什你的保护神,他在我们急难之中就会出手相助,那递给你水袋,给你水喝的人,显然是你的守护神鲁谷班达,我们要与他齐心合力,就一定能够得胜,永远被后人称颂。”
吉尔伽美什又说:“我又做了一梦。我梦见我们站在一个深深的峡谷里,两侧的山岭高耸入云,我们如同两个小飞虫般渺小。突然,山岭倾倒下来,砸到我的脚,此时,一道亮光闪过,光中出现一人,容貌俊美,绝非这个世界能找到的。这人将我从山岭下拉起来,又给我吃喝,安慰我的心,使我的双脚在地上立定。”
山野之子恩奇都说:“我们先一同下山,在细细讲论这事的原委。”他就对神明之子吉尔伽美什说道:“你的梦是好梦。你的梦是再好不过的。你梦见的山岭,就是胡姆巴巴,我们果然要将它抓住,将它除灭,如同山岭倾倒在平原上一般。”
第二天,二人又走了六十里路,稍事歇息,吃了干粮,又走了九十里路,停下过夜。日头将落,他们挖了口井,吉尔伽美什上到山上。他将美味的食物放在地上说道:“哦,众山,众神的居所,求你们赐下一梦给恩奇都,让他也得到一个好梦。”于是,众山也使恩奇都做了一梦,这梦却是一个凶兆。恩奇都梦见一场冰冷的阵雨,令他如同一株野麦般在风雨中颤抖。吉尔伽美什却坐在地上,脸贴着双膝,沉沉地睡去。到了半夜,他突然惊醒,就起来问他的朋友说:“是你叫我吗?我为什么惊醒?你碰到我了吗?为什么我如此惊恐?究竟是哪位神明从此经过,为什么我的四肢因惊惧而麻木?我的朋友,我又做了一梦,这梦实在可怕。我梦见天都在吼叫,大地也在吼叫,白日不见了,黑暗笼罩,闪电划过,大火炎炎,乌云低垂,暴雨降下死亡。接着,光明突然消失,大火熄灭,全都变成灰烬掉落在我们身上。我们赶快下山吧,将这些事情细究原委。”
于是二人下山,吉尔伽美什手握斧头,砍倒了一株香柏树。胡姆巴巴听到了动静,勃然大怒,他吼叫着说:“是谁闯进我的森林,砍倒了我的香柏树?”
荣耀的太阳神沙玛什却从天上对二人说:“你们不要怕,勇敢地战斗吧。”不料,吉尔伽美什却突然四肢无力,如同极其困倦一般。他躺卧在地上,一言不发,仿佛进入了梦乡。恩奇都推他,没有回应,同他说话,也没有回答。恩奇都说:“哦,吉尔伽美什,库拉布平原的王,天色已经晚了,夜幕就要降临,如今已经是黄昏了。太阳神沙玛什已经离开了天上,他已经回到他母亲宁格尔女神的怀抱,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躺卧睡觉?难道你打算让你的母亲在乌鲁克城里为你哀悼哭泣吗?”
吉尔伽美什终于听到了恩奇都的声音。他起来,穿上护心甲,这铠甲名叫“英雄的声音”,重三十舍克勒。他穿上这铠甲,却如同穿上一件轻薄的外衣。他站立在大地上,如同一头公牛,他咬紧牙关说道:“我是宁逊女神之子,我是神圣的鲁谷班达之子,我要活得配得我母亲的声名。”他又对恩奇都说:“我是宁逊女神之子,我是神圣的鲁谷班达之子,我们要与这人争战,如果他是人的话,不管他是人也好,是神也好,我们都要与他争战,不然,我们就不会返回乌鲁克城。”
忠实的伙伴恩奇都说道:“哦,我的国王,你没有见识过这个魔头,所以才没有惧怕。我却认识他,我因此惧怕。他的牙齿如火龙的利齿,他的面容好像狮子,他猛冲过来,如同奔腾的洪水,他行到哪里,哪里的树木草丛都荡然无存。哦,我的国王,你可以去,我却要转回城里。我要回去向你母亲诉说你的英雄事迹,我也要向她讲述你的死讯,看她如何为你哀伤哭泣。”
吉尔伽美什却说:“现在还不是哀悼我的时候。驶往阴间的船还没有启航,三层的裹尸布也没有剪裁妥当。我的百姓还没有开始悲伤,我的房屋还没有被火葬,我的居所还没有被火烧尽。恩奇都,今日我们要彼此帮忙。如果我们二人联手,还有谁不能够胜过?这世上有气息的活物,终将坐上阴间的渡船驶向西方,麻吉鲁姆(Magilum)的渡船终将沉没,世人终将归于无有。然而,我们却要定睛在这怪物身上。除去你心中的恐惧,除去你心中的战栗,拿起斧头,起来进攻。这场大战,你若不打完,心中怎能有平安?”
胡姆巴巴听到动静,从坚固的香柏木屋里冲出来。恩奇都喊道:“吉尔伽美什啊,记住你在乌鲁克的夸口。冲上去吧,乌鲁克之子,进攻吧,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吉尔伽美什听到这话,就刚强壮胆,他说:“赶快,冲过去,那森林的看守一旦逃进了森林,我们就找不到他了。他有七件兵器,现在已经拿起了一件,还有六件没有拿。我们要趁此机会抓住他。”
胡姆巴巴如同一匹凶猛的野牛。他用鼻子闻了闻地,就大声吼叫起来。他低下头,左右摇晃,发出威胁,双眼定睛在吉尔伽美什身上,充满了死亡的凶光。吉尔伽美什却向太阳神沙玛什大声呼求:“哦,荣耀的沙玛什,我一直遵行你的道路,如今,你若不出手相助,我怎能得胜?”荣耀的沙玛什听到了祷告,就召唤风神前来助阵,他们是北风、旋风、暴风、冻雨之风、狂风和焦风。风神到来,如同暴龙,如同烧着的火焰,如同能够冻结人心的蟒蛇,如同奔腾的洪水,如同闪电的分叉。八方风神齐来攻击胡姆巴巴,击打他的双眼,使他寸步难行,既不能向前,也不能后退。吉尔伽美什喊道:“我是女神宁逊之子,我的父亲就是伟大的鲁谷班达,我自人间而来,我发现了你的巢穴,我的膀臂虽然软弱,我的武器虽然渺小,但是,我要打进你的巢穴。”
二人砍下第一株香柏木,将枝条摆在山脚下。他们的斧头还没有落下,胡姆巴巴就向他们冲过来,二人却没有住手,继续向前砍伐。他们砍下七株香柏树,将树枝摆在山前。胡姆巴巴接连七次朝他们喷火。等到第七次火焰熄灭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那怪兽的巢穴。胡姆巴巴被擒住,如同一头高贵的野牛被绳子捆在山脚下。他的脸色苍白,哭泣着求饶:“吉尔伽美什,求你听我说。我向来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养育我。我生在这大山,山神恩利尔养育了我,又叫我看守森林。吉尔伽美什,求你放了我吧,我愿做你的奴仆,你做我的主人,这座大山里面,凡我所看守的树木,我都给你。我将树木砍伐,为你建造宫殿。”
胡姆巴巴拉着吉尔伽美什的手,带他来到自己的房子前面。吉尔伽美什就心生怜悯。他指着天地和阴间起誓说:“恩奇都啊,陷入落网的飞鸟不应该飞回巢中吗?被掳的人不应该回到母亲的怀抱吗?”恩奇都却说:“再强壮的人,若是不能决断,一样会陷入命运的网罗。邪恶命运之神纳姆塔却不分别好人歹人,定要吞灭胡姆巴巴。我的朋友,若是陷入网罗的飞鸟能够再飞回巢中,若是被掳的人能够再回到他母亲的怀抱,那么你将永远不能回到你的城,生养你的母亲在那里只能苦苦等待。因为胡姆巴巴将会把山门封住,将我们返回的道路阻断。”
胡姆巴巴说:“恩奇都,你所说的,尽都是恶言。你这个做人奴仆的,跟着主人讨生计的!你口出恶言,只是处于嫉妒,惧怕我胜过你。”恩奇都说:“吉尔伽美什,不要听他的妄言!胡姆巴巴是定要灭亡的。你要亲手斩了他,又要除灭他所有的跟随者。”
吉尔伽美什却说:“我们若斩了他,光明和火焰就会混乱,光芒和荣耀就会消失。”
恩奇都说:“不会的。你若是捕到了飞鸟,它的小鸟又能飞到哪里?它们只会四散逃跑钻进草丛。我们也可以去重新寻获光芒和荣耀。”
吉尔伽美什听从了他同伴的建议。他握紧斧头,拔出利剑,一剑刺进了胡姆巴巴的脖颈,恩奇都也拔剑刺向胡姆巴巴。胡姆巴巴连中三剑,倒在地上。森林里面一阵骚动,因为看守森林的胡姆巴巴倒下了。方圆六里的香柏树都战栗起来,因为胡姆巴巴活着的时候,只要它吼叫一声,黑门山和黎巴嫩都会战栗,如今,这森林的守护者却被恩奇都斩杀了。大山小山都动摇颤抖,因为森林的守护者倒下了。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砍伐香柏树,胡姆巴巴的七重荣耀全都消失了。他们二人手握八重力量的利剑,闯进森林的深处,找到了阿努纳基的圣所。吉尔伽美什正砍伐香柏树的时候,恩奇都早已将树根清除,直到幼发拉底河的岸边。他们将胡姆巴巴摆放在众神面前,摆放在山神恩利尔面前。他们亲吻大地,除去裹尸布,将胡姆巴巴的首级摆放在恩利尔面前。恩利尔看见首级,就向他们大大发怒说:“你们为何这样做?从此以后,你们的面上要有烧着的火焰,你们吃饼,它就吞吃你们的饼,你们喝水,它就吞吃你的水。”恩利尔说完,又重新取出火焰和胡姆巴巴原来的七重荣耀。他将一重赐给大河,一重赐给狮子,一重赐给咒诅之石,一重赐给大山,一重赐给地狱女神哀伤的女儿。
吉尔伽美什啊,你是烈焰的征服者,你是王,你是渡过大海,摧毁大山的野牛。你是荣耀之人,恩奇都更是荣耀之人!
3. 女神伊什塔与吉尔伽美什;恩奇都之死
吉尔伽美什洗净他卷曲的长发,又洁净了手中的武器。他的长发垂到肩上。他将污秽的衣服丢掉,换上一身崭新的。他穿上王的长袍,系紧带子。当他带上王冠的时候,荣耀的女神伊什塔被吉尔伽美什的俊美所吸引,不由定睛在他身上。女神说道:“吉尔伽美什,来就近我,做我的新郎吧,让我为你生养儿女,让我成为你的新娘,你来做我的丈夫。我要用蓝宝石和黄金为你打造一驾马车,车轮是精金的,扶手是精铜的。为你拉车的,是大力的风暴精灵。你走进我们散发着馨香的香柏木宫殿里,门槛和宝座就会亲吻你的脚。王公、军长和贵胄都要向你下拜。他们从大山,从平原带来贡物。你的绵羊都是双生的,山羊都是一胎三只的。你驮货物的驴,要快过骡子。你的牛力大无比,你套车的马,身形矫健,远近闻名。”
吉尔伽美什开口回答荣耀的伊什塔说:“我若应允你的亲事,我可以拿什么聘礼给你?你的身子需要什么香膏,什么衣袍?我乐意向你献上神明喜悦的饼和各样食物,我乐意向你献上女王才配得的美酒。我可以将你的粮仓储满大麦,可是,论到娶你为妻 – 我却不能愿意。我为何要娶你呢?追求你的人众多,如同冬天拥挤在火炉旁的人一般。房屋的后门敞开,如何能阻挡风雨?我若娶了你,如同城堡将营盘压坏,背沥青的人满脸乌黑,水袋磨破了脊背,护墙顶上石头掉落,投石机从敌人阵营的方向调转过来,穿鞋子的,让鞋子绊倒。因为你所爱的人,哪一个你爱得长远?你的情人,哪一个能够令你长久喜悦[10]?让我来讲述你那些爱人的事情。你幼年的情人塔木兹,你因着他的缘故定下了年复一年哀哭的律例。你曾经喜悦过七彩鸟,后来却折断他的翅膀。如今,他坐在树林里哭泣,‘卡辟,卡辟,我的翅膀,我的翅膀。’你曾经喜悦过狮子,爱慕他的力量,你却为他挖了七个又七个深坑。你曾经喜悦过一匹英勇的战马,却为他做了马鞭、马刺和兜带,要他连奔二十里不得歇息,又把水搅浑使他不得饮水,使他的母亲西里里难过伤心。你曾经爱慕过一位牧羊人。他每天为你预备美食,又将羊羔宰了给你吃,你却击打他,将他变成一匹狼,如今看护他羊群的少年人将他驱逐,他自己的猎狗也攻击他。你不是曾经爱慕过伊舒拉努吗,他是你父亲梅园的园丁。他每日将整篮的椰枣献给你,将你的餐桌上摆满食物。后来,你就转眼对他说:‘我最亲爱的伊舒拉努,让我们彼此相爱吧,你来拥有我,我是属乎你的。’伊舒拉努却说:‘你为何要这样?我只吃过我母亲烤的饼。我为何要来吃你的饼,你的饼是肮脏长霉的。一丛芦苇,如何能够挡住严霜?’你听到伊舒拉努的话,就击打他,将他变成一直瞎眼的鼹鼠,住在地穴里,永远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今天,我若答应你的亲事,岂不落得和你以前情人一样的下场。”
伊什塔听到这话,怒火中烧,她径直飞到天庭,在她父亲安努和母亲安塔姆面前痛哭。她说:“父亲,吉尔伽美什大大羞辱我,他将我过去所有见不得人的丑事都说了出来。”安努开口说道:“你是众神之父吗?你莫非是和那作王的吉尔伽美什有了争竞?如今,他才把你一切见不得人的丑事都说了出来。”
伊什塔说:“父亲,请你将天庭的神牛给我,让我放出神牛除掉吉尔伽美什,让他尝尝因为高傲自大而招致的祸患。你若是不给我神牛,我就要将地狱的大门打破,将门上的门栓击碎,阴间和地上的人们就会大大地混乱,我要将死去的人都带上来,如同活人般吃食,那时候,地上的死人要多过活人。”
安努对伊什塔女神说:“我若由你将神牛放出,乌鲁克遍地将遭受七年的旱灾,谷物结出来,却都是空壳。你有积蓄充足的粮食和干草,叫百姓和牲畜都不至于饿死吗?”伊什塔说:“我已积蓄了粮食给百姓,干草给牲畜,就是七年的收成都是谷壳,也有足够的粮食和干草。”[11]
安努听到伊什塔的话,就将天庭的神牛交给她。于是,神牛被放出来,牵到乌鲁克。他们来到乌鲁克的城门口,神牛走进河里,它哞地叫了一声,大地崩裂,一百个年轻人跌入深壑死去,神牛又哞地叫了一声,二百个年轻人跌入深壑死去。神牛又叫了第三声,连恩奇都也被震得站立不住,然而他立时稳住身躯,闪转腾挪,跳到了神牛的背上,抓住它的两只角。神牛口里吐出白沫,喷到恩奇都脸上,又用粗大的尾巴抽打他。恩奇都对吉尔伽美什大喊道:“我的朋友,我们都曾夸耀过自己的能力,说我们将来能够流芳百世。现在正是时候了,快拿利剑刺进牛角后面的脖颈。”
吉尔伽美什追上神牛,抓住它粗大的尾巴,将利剑刺进牛角后面的脖颈,神牛就这样被斩杀了。二人将牛心剜出,献给太阳神沙玛什,就歇息了。
伊什塔却降临到乌鲁克的城墙上,她跳上城墙的塔楼,发出这样的咒诅:“吉尔伽美什,你有祸了!因为你讥讽我,又杀了天庭的神牛。”恩奇都听到伊什塔的声音,就将神牛的右腿扯掉,扔到伊什塔的脸上,又说:“我要是能上到高处,也要如此打你的脸,又要将那牛的肠子丢到你的身上。”伊什塔召集了她的手下,就是那些跳舞唱歌的女子,还有神庙里的庙妓和宫廷的侍从。伊什塔就在天庭神牛的牛腿旁哀哭。
吉尔伽美什却叫来全城的铁匠和造铠甲的工匠。他们看到神牛的角,都不住惊叹。原来,牛角上贴有两指厚的蓝宝石,每只角重三十斤,里面可能装六升的油。吉尔伽美什将蓝宝石和膏油献给他的守护神鲁谷班达,却将牛角搬进王宫,悬挂在墙上。
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二人在幼发拉底河里洗了双手,彼此拥抱。他们驾车在乌鲁克的街上游行,城里的勇士们都来迎他们。吉尔伽美什对唱歌的女子们说:“谁是最荣耀的英雄?谁的美名高过众人?”女子们答道:“吉尔加美什是最荣耀的英雄,吉尔伽美什的美名高过众人。”王宫里面摆设了筵席,众人欢乐庆祝。两个英雄说:“今晚我们可以好好歇息了。”
次日早晨,恩奇都一醒来,就向吉尔伽美什喊道:“我的兄弟,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安努、恩利尔、伊亚和太阳神沙玛什聚集商议。安努向恩利尔说:‘他们既已斩杀了天庭神牛,他们又曾斩杀香柏树森林和大山的看守胡姆巴巴,因此,他们二人中必定有一人当死。’”此时,荣耀的沙玛什对英雄之神恩利尔说:“不是因你下令,他们才斩杀了神牛和胡姆巴巴吗?恩奇都竟然要如此无辜遭死罪吗?”恩利尔就向荣耀的沙玛什大大发怒说:“你终日和他们相伴,日日与他们为伍,你竟敢如此说话!”
恩奇都说完他的梦,就躺倒在吉尔伽美什身边,泪如泉涌。他对吉尔伽美什说:“我的兄弟,我亲爱的兄弟,众神要将我从你面前取去。我必将坐在死人的门首,我的双眼从此再也不能看见我的兄弟。”
恩奇都病重躺卧,他就咒诅大门,如同咒诅一件活物。他说:“你这木头所作的门,你毫无生气,毫无智慧。我找寻了六十里,才找到你这株参天的香柏树。我们这地方的树木都没有像你的。你有七十二肘高,二十四肘宽。你的门轴、门枢都如此精美。造你的,是尼布尔的能工巧匠。可惜,我若是早知道我的结局!我若知道我的命运,我早已用斧头将你劈成碎片,另编一个藤条的大门。哦,将来若有新的王将你搬到这里,又或有神明将你造成,愿他将我的名字抹除,写上他自己的名字,又将我所遭的咒诅归到他身上。[12]”
清晨的曙光初现,恩奇都坐起身来,向着太阳神哭泣,他的眼泪在阳光下闪着光。“太阳神啊,我求告你,求你责罚那个恶毒的猎人。因着他,我猎获的,不如我的同伴多。求你让他猎获不多,求你让他的猎物尽绝,求你让他软弱无力,得着甚少,让他的猎物从网罗中逃脱。”
恩奇都大大咒诅了猎人,就转向诱惑他的女人,咒诅她说:“女人,我也要大大咒诅你!我的咒诅必速速来到,我给你的定命必存到永远。今后,你再也没有经营的屋檐,因为客栈里的妇人必不再与你同居。你躺卧的地方,是酒徒吐出的秽物,你得的工价,是陶匠的泥土,你窃取的财物,要被丢进火窑,你要坐在路口,窑匠丢弃的泥灰里。夜晚,你要睡在粪土里,白天站在墙角的阴影躲避日晒。荆棘和蒺藜要刺破你的脚,醉酒的人要打你的脸,直到你的嘴唇疼痛难忍。人们要除去你紫色的妆颜。因为我曾经与我的妻子住在旷野,财宝应有尽有,如今却一无所有。”
沙玛什从天上听到恩奇都的话,就对他说:“恩奇都,你为何咒诅这女人?她曾经教会你吃神明才配得的饼,喝君王才可饮的美酒。她为你披上华丽的衣袍,又带你结识了吉尔伽美什成为你的挚友。你的兄弟吉尔伽美什又使你躺卧在王宫的床上,坐在他的左手边。他使王公贵胄亲吻你的脚背,如今,乌鲁克全城的人都在为你哀哭。你辞世以后,他要为你蓄留长发,他还要穿上狮子皮的衣服,到旷野中游荡。”
恩奇都听到荣耀的沙玛什如此言,心里就归于平静。他收回自己的咒诅,说:“女人,我给你另一个命定。咒诅过你的嘴唇,如今要祝福你。王公贵胄都要爱慕你。就是十二里外的人提到你,他们也会喜悦得用手拍击大腿,头发竖立。他们愿意亲近你,又把财宝给你,都是你所喜悦的,蓝宝石、黄金和红玉石,堆成一堆。他们给你佩戴手环,披上华衣。祭司带你到众神明面前,人们为你宁愿抛弃已经为他们生育七子的发妻。”
恩奇都病重躺卧,孤独地睡下。他向他的朋友倾诉苦水:“我曾经砍伐香柏树,我曾经荡平森林,我曾经斩杀胡姆巴巴,如今,我也要看见自己的结局。我的朋友,请听我讲述我昨晚的梦。我梦见天上有巨响,大地也震动,发出回声。我站在天地之间,面前是一个形容可怖,面色阴沉的半鸟人。他将我的命运做了安排。他长着吸血鬼的脸,狮子的脚,鹰的爪。他向我扑来,利爪抓住我的头发。他抓我甚紧,使我难以呼吸,又将我的双臂变成翅膀,长满了羽毛。他转头盯着我,又将我带到额喀拉地宫,就是黑暗女王的居所,凡进去那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返回的。因为那里只有去的路,没有返回的路。
“我来到一个居所,这里的人都坐在黑暗里,他们以尘为食,吃土为餐。他们的衣服都如同鸟羽,以翅膀裹身。他们坐在黑暗里,看不见光亮。我走近这尘土的居所,看见那些曾经在地上作王的人,他们的王冠早已不知去向。他们曾经都是王公贵胄,在他们旧时的年岁里,个个都是冠冕堂皇,大有权柄的君王。他们曾经站立在众神之列,如同安努与恩利尔,如今,他们却如奴仆一般,在尘土的居所里搬运泥饼,并盛着凉水的水袋。这居所的的人,有的曾经是高贵的祭司和他们的助手,他们曾经念着神秘的咒语,还有在神庙里服侍的仆人。我又看见伊塔那,就是迪施的君王,他曾经被神鹰背负,飞到高天之上。我又看见牲畜之神萨姆坎,并阴间的女王伊莱施其古,贝腓施瑞蹲在他的前面,她是记录神明和生死的书记官。她手持一块石板,读出上面的文字。她看见我,就说:‘是谁将这人带到这里来的?’这时,我突然醒过来,如同满身鲜血淋漓,在芦苇丛中游荡之人。我的心里惊惧,如同被差役捉拿的人一般。”
吉尔伽美什已经脱去衣服。他听到恩奇都的话,就流泪哭泣。他开口对恩奇都说:“城墙高大的乌鲁克城里,有谁有像你这般的智慧?你所说的,都是稀奇的事情。你心里所发之言,为何如此稀奇?你的梦很新奇,只是恐惧也甚大。即或如此,我们也要将这梦存在心里,因为这梦预示,即使是健康的人,生命的尽头也是苦涩。”于是,吉尔伽美什悲叹道:“如今,我要向众神明祈祷,因为我的朋友做了如此不祥之梦。”
当恩奇都做梦那日,天色将尽的时候,他病得甚苦。他整日躺卧在床上,病痛渐渐加增。他对吉尔伽美什,就是令他离开旷野的朋友说:“我曾经奔向你,奔向生命之水,如今,我却两手空空。”第二日,恩奇都仍躺卧在床上,吉尔伽美什在床边守护,他的病情却更加重。第三日,恩奇都仍然躺卧,他向吉尔伽美什呼求,将他叫醒。恩奇都浑身软弱无力,双眼的泪水已经哭干。他一连躺卧了十日,病痛更甚,第十一日,十二日,都是如此。他又向吉尔伽美什说:“我的朋友,大能的女神咒诅了我,我如今必要蒙羞死去。可惜我不能像勇士一样倒在战场上。我曾经惧怕死亡,但是倒在战场上的勇士却要欢喜了,因为如今我必要蒙羞而死。”吉尔伽美什又为恩奇都哭泣。曙光初现的时候,他高声对乌鲁克的谋士们说道:
乌鲁克的贵胄们,听我说
我为我的朋友恩奇都哀哭
我痛哭哀号如同女人
我哀哭我的兄弟
哦,恩奇都,我的兄弟
你是我身上佩戴的利斧
你是我手臂的力量,我腰间的利剑
你是我面前的盾牌
你是我荣耀的衣袍,最华美的装饰
厄运将你掳去
你的父母,
就是山间的野驴和羚羊
还有旷野里各样养育你的兽类
都为你哀号哭泣
平地草原上各样的走兽
还有香柏树林里你所喜爱的路径
都日夜哀叹
乌鲁克城里的贵胄们
如今也为你哀哭
往日祝福的手指,
如今因为哀恸而伸出
恩奇都,我年轻的弟兄,你听着
全地都在回响
如母亲般的哀恸
我们曾经一同走过的路径遍满了哀恸
我们曾经追逐的野兽,黑熊和豺狗
虎豹和狮子
野鹿和山羊,公牛和小鹿
还有我们曾经一同行过的河岸
都为你哀哭
以拦的乌拉河,还有幼发拉底河
就是我们曾经拿皮带打过水的
还有我们曾经翻越的大山,就是斩杀森林看守的大山
都为你哀哭
乌鲁克城,就是你斩杀神牛的地方,
这里的勇士都为你哀哭
艾瑞都的众百姓为恩奇都哀哭
那些曾经给你拿粮食吃的人
如今为你哀哭
那些曾经在你的背上抹油的人,
如今为你哀哭
那些曾经为你斟过醇酒的人,
如今为你哀哭
那曾经用香膏膏抹你的女人
如今为你哀哭
那些王宫里的妇女,就是她们为你找到妻子的
她们曾经为你出谋划策
如今她们也为你哀哭
你那些年轻的弟兄们
如今蓄起长发
如同女人一般,为你哀哭
你为何如此沉睡
你迷失在黑暗里,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13]
吉尔伽美什摸了摸恩奇都的心脏,却早已停止了跳动,他的眼睛也再不能睁开。恩奇都的心脏不再跳动。吉尔伽美什用面纱蒙在恩奇都的脸上,如同新娘的面纱。他狂躁如狮子,如同被抢去幼雏的母狮。他在床边来回走动,将头发扯下,四处乱丢。他又扯下王袍,丢到地上,如同丢掉一件可憎之物。
曙光初现的时候,吉尔伽美什高声喊道:“恩奇都,我曾使你躺卧在王的床上,坐在我左手边,地上的君王都亲吻你的脚背。我要叫乌鲁克全城的人为你哀哭,为你奏哀哭的乐曲。欢乐的人,如今要因哀伤而弯腰;你被埋葬的时候,我要为你的缘故蓄留长发。我要穿上狮子皮的衣服,在旷野里游荡。”第二天,吉尔伽美什又是如此哀哭,自早至晚,七日七夜都是如此,直到虫子已经爬满了恩奇都身上。吉尔伽美什只好作罢,命人将他埋葬,因为阴间的审判之神安努纳基,已经将他掳去。
吉尔伽美什传令到全地,招聚了一切铜匠、金匠、石匠,分派他们说:“你们要为我的朋友造一座像。”这像的上身用的是蓝宝石,下身用的是精金。他又命人用硬木打造了一张台,上面陈设一只红玉石碗,碗里盛满蜂蜜,又有一只蓝宝石碗,碗里盛满奶油。他将这祭品献给太阳神。祭奠完毕,就哀哭着走向旷野的远方。
4. 寻找永生之道
吉尔加美什极其哀恸,因为他的挚友恩奇都死了。他在旷野中游荡狩猎,又行过平原。他悲痛地喊道:“我如何能够平静,我如何能够安稳?我的心里满了哀恸。我的兄弟所去的地方,也是我死亡时的归宿。既然我如此惧怕死亡,如今我何不去寻访乌特纳匹什提姆,人们都叫他‘远方之人’,因为他是与众神交往的。”
于是,吉尔伽美什行过旷野,越过草原,踏上漫长的旅途去寻访乌特纳匹什提姆,因为这人是众神从大洪水中救出来的。众神领他到迪尔蒙之地,把他安置在太阳花园里,这世上唯有他享有永生。
入夜,吉尔伽美什来到大山的入口,他向神明祈祷:“很久以前,我在这山口遇见过狮子,我因惧怕就抬头望月,我向天上的神明祈祷,如今,月亮之神辛,求你保护我。”他祈祷完毕,就躺下睡觉。他又做了一梦,被梦惊醒。在梦中,他看见一群狮子环伺,他就拿起斧头,拔出利剑,如同射出的弓箭,向狮子猛扑过去,将它们杀得四散逃走。
吉尔伽美什继续前行,来到高大的玛述山,这里是太阳升起和落下的地方。那两座最高的山峰,如同连结天际的高墙,山底却通往地下的阴间。山口有巨蝎把守,它们是半人半龙的族类,外形恐怖,眼中能射出致死的毒光,它们散发出光晕笼罩山岭,是太阳升起时的守卫。吉尔伽美什看到巨蝎,只是稍微眨了眨眼睛,就径直前行。巨蝎见来者竟然无所畏惧,就彼此说道:“这必定是一位神明。”另一巨蝎却说:“他七成是神,三成是人。”
巨蝎就对英雄吉尔伽美什说道:“你想必已经行过了漫长的道路,度过了无数危险的大河,才来到这里。告诉我们,你要来作什么?”
吉尔伽美什说:“我是为了恩奇都而来。他是我亲爱的弟兄,我们一起同生死共患难。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他。因为他走近了凡人必经的道路,被死亡取去。我为他日夜哀哭,我不许他的身体下葬,我期待我的哀哭能够使他起死回生。他死了,我的生命变得毫无意义,因此,我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为要寻访我的先祖乌特纳匹什提姆,因为人们传说他已经被列在众神当中,找到了永生之路。我要找到他,询问他关乎生死的问题。”
巨蝎对吉尔伽美什说:“世上的凡人,从来没有行过你所要行的,凡人从来没有进入这座大山,因为这山里有三十六里的黑暗,那里没有一丝的光线,连你的心都要被黑暗所辖制,从日出到日落,那里都没有光明。”
吉尔伽美什却说:“就算是满怀忧伤,就算是满怀叹息和哭泣,我仍然要去到那里。请你打开山门。”
巨蝎说:“去吧,吉尔伽美什,我许可你翻过玛述大山,愿你在路上不至失脚,可以平安返回。看,山门已经打开了。”
听到巨蝎的话,吉尔伽美什就继续前行。他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进了大山。他行了三里路,黑暗开始降临,没有一丝光,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六里路,黑暗仍然笼罩,没有一丝光,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六里路,黑暗仍然笼罩,没有一丝光,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九里路,黑暗仍然笼罩,没有一丝光,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十二里路,黑暗仍然笼罩,没有一丝光,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十五里路,黑暗仍然笼罩,没有一丝光,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十八里路,黑暗仍然笼罩,没有一丝光,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二十一里路,黑暗仍然笼罩,没有一丝光,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二十四里路,黑暗仍然笼罩,没有一丝光,他因惊惧而叫喊起来,因为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二十七里路,终于有北风吹拂到脸上,然而,四周仍然笼罩着黑暗,他往前看,是一片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他行了三十里路,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他行了三十三里路,黎明的光终于降临。他行了三十六里路,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吉尔伽美什来到了一座众神的花园。这里的灌木上结满了宝石果子。他走近花园,看见藤蔓上结着美丽的红宝石,叶子是蓝宝石,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荆棘和蒺藜里面,还有各样的赤铁石,玛瑙和大海里出产的珍珠。
原来,这花园是坐落在大海之滨的。吉尔伽美什在园中漫步,却被太阳神沙玛什看见。沙玛什见他穿着兽皮做成的衣服,吃的是野兽的肉,就动了恻隐之心,对他说:“凡人从来没有像你一样走过这条道路,将来也不会再有。”他又说:“你永远无法找到永生之道。”吉尔伽美什对荣耀的沙玛什神说:“我如今已经在旷野中行过了如此长的路程,难道甘心仍旧让黄土永远掩埋我吗?让我的眼睛观看太阳,直到头昏。我虽然是一个必死的凡人,我仍然要观看日光。”
原来,这海边住着酿酒的妇人丝都瑞[14],这园子本是她栽种的,众神赐给她纯金的酒碗和酒坛。丝都瑞脸上蒙着面纱,她正坐在园子里,却看见吉尔伽美什向她走来。他穿着兽皮衣服,身形强健如同神明,心中却满怀忧伤,面容憔悴,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的。丝都瑞打量来人,心中暗说:“这人绝非寻常之辈,他要去哪里?”于是,急忙关上大门,拴上门栓。吉尔伽美什听到关门的声音,却急忙进前来,一只脚已经踏入门中。他问道:“年轻的女子,你是酿酒的酒娘,你为什么要栓上门栓,你为什么把门关上?我能够轻易将你的门打破,我就是吉尔伽美什,我曾经猎杀过天牛,我曾经将香柏树森林的看守,凶猛的胡姆巴巴斩首,我曾经除掉把守山门的狮子。”
丝都瑞对他说:“你若是吉尔伽美什,你若是猎杀过天牛,将森林的看守胡姆巴巴斩首,你若是能除掉把守山门的雄狮,为何你的形容如此枯槁,为何你的面容如此忧愁?为何你的心里哀伤,为何你的面容好似经过长途的跋涉?为何你的脸上饱经风霜,你为何来到这里,在原野上游荡?”
吉尔伽美什答道:“我的面容为何枯槁?我的脸庞为何哀愁?我的心里哀伤,我的面容正是经过长途的跋涉,才饱经风霜。我为何来到这里,在原野上游荡?只因为我的挚友,我的兄弟,他曾经在旷野上捕猎野驴,在平原上追逐猎豹,哦,我的挚友,我的贤弟,他曾经杀死天牛,又在香柏树森林里将胡姆巴巴斩首,我至亲爱的好友,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挚友,我的兄弟恩奇都,如今,死亡将他带走。我为他哭泣,七天七夜,直到虫子爬满了他的身体。为了我兄弟的缘故,我也惧怕死亡。为了我兄弟的缘故,我在旷野中游荡,无法安歇。如今,年轻的酒娘,我已经看见了你的面容,就帮我躲避死神的面容吧。”
丝都瑞答道:“吉尔伽美什,你要去往哪里?你永不会找到永恒的生命。天神创造人类的时候,就已经赋予他们死亡的命运,却将永生留给自己。所以,吉尔伽美什啊,你可以尽情地享受美食,你可以终日跳舞作乐,你可以尽情地享受欢宴,你可以穿上新衣,享受沐浴,将你的孩子抱在怀中,又让你的妻子在你怀抱中陶醉,因为这些才是凡人的命定。”
吉尔伽美什却对年轻的酒娘丝都瑞说道:“我的兄弟恩奇都如今已经化为尘土,我自己将来也要归于死亡,埋在土里,我如何能够安歇,如何能够平静?年轻的酒娘,你既然住在海边,就必定知道海中的道路,告诉我,哪个方向,可以找到乌巴拉图图之子乌特纳匹什提姆?告诉我,告诉我前面的方向。我要设法渡过大海,就算不能,我也要在陆地上绕道前往。”
酒娘说:“吉尔伽美什,大海中并没有道路,从古至今,还没有人能够渡过。只有光辉的太阳从海洋上划过,可是除了太阳神沙玛什,没有人曾经渡过。大海上的航路极其艰难,到处都是死亡之水的暗流。你打算如何渡过大海?你行经死亡之水的时候能做什么?吉尔伽美什啊,你还是去找乌沙那比吧,他就住在那边的树林里,他是为乌特纳匹什提姆摆渡的船夫[15],他那里有神赐的圣物,各样的宝石。他正在造一个蛇形的船头。你去找他吧,或许他能够带你渡过大海。若是不能,你还是原路返回吧。”
吉尔伽美什听到这话,不由勃然大怒。他抓起斧头,握紧匕首,用力朝树林那边掷了过去。乌沙那比抬头看见斧头和匕首飞来,连连叫苦,原来斧头和匕首正好打中他船上升帆的索具。乌沙那比对吉尔伽美什说:“你是谁?你不知道我是乌沙那比吗?我就是为远方之人乌特纳匹什提姆摆渡的船夫。”
吉尔伽美什说:“我就是乌鲁克的吉尔伽美什,我是安努之子。”乌沙那比说:“你为何面容如此憔悴,脸色如此阴沉?为何你心里哀伤,显然经历了长途跋涉。为何你的脸饱经风霜,为何你在原野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吉尔伽美什说:“我的面容为何枯槁?我的脸庞为何哀愁?我的心里哀伤,我的面容正是经过长途的跋涉,才饱经风霜。我为何来到这里,在原野上游荡?只因为我的挚友,我的兄弟,他曾经在旷野上捕猎野驴,在平原上追逐猎豹,哦,我的挚友,我的贤弟,他曾经杀死天牛,又在香柏树森林里将胡姆巴巴斩首,我至亲爱的好友,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挚友,我的兄弟恩奇都,如今,死亡将他带走。我为他哭泣,七天七夜,直到虫子爬满了他的身体。为了我兄弟的缘故,我也惧怕死亡。为了我兄弟的缘故,我在旷野中游荡,无法安歇。他的命运令我惊恐。我如何能够安稳,我如何能够平静?我的兄弟恩奇都如今已经化为尘土,我自己将来也要归于死亡,被泥土埋葬。乌沙那比啊,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乌特纳匹什提姆。我要渡过死亡之水,即或不能,我也仍然要在旷野中绕道前往。”
乌沙那比说:“吉尔伽美什,你亲手将你自己渡海的道路阻挡。你刚刚毁掉了帆船的索具,渡船再也无法安全远航。”吉尔伽美什说:“乌沙那比,不要向我发怒,为何你能够一年四季常常渡过这大海,不管白日还是夜晚?”
“吉尔伽美什啊,你刚才打坏的索具,我正是靠着它才能够安全渡过死亡之水,因为索具上有乌努神蛇护佑,如今却都被你毁掉了。这样吧,你赶快去到树林,用斧头砍下树干做成船篙,要一百二十根,每根要长六十尺,木杆上面涂上沥青,两端套上铜箍。预备齐了就带回来。”
吉尔伽美什听到这话,就去到树林,砍下一百二十根树干,每根长六十尺,上面涂了沥青,两端套上铜箍,拿回来交给乌沙那比。预备停当,二人上船,向大海中驶去。他们三天就行过了四十五天的路程,乌沙那比将船驶到了死亡之水,他对吉尔伽美什说:“拿出一根船篙,插到水里,用力撑船,不过你的手千万不可碰到水。船篙撑到底就要丢掉。再拿一根撑到底,再拿第三根撑到底,再拿第四根,再拿第五根,第六根,第七根,第八根,第九根,第十根,第十一根,第十二根。”
吉尔伽美什接连撑了一百二十次,船篙全部用完了。他就将衣服脱下,高举着胳膊当桅杆,用衣服当帆,就这样,二人终于渡过了大海,来到乌特纳匹什提姆的地方。他就是被成为“远方之人”的那位,住在大山的东面,日出日落的迪南之地。凡人当中,唯有他被众神赐下永生。
乌特纳匹什提姆正坐在家中,抬头看见远处的来人,不禁有些奇怪,心想:“这船上为何没有桅杆和索具?这来人也是生人,他身上穿着兽皮衣服,却跟在乌沙那比的后面,他实在不是我们认识的人。”乌特纳匹什提姆向来人问道:“你是谁?你为何穿着兽皮做成的衣服?你为何面容憔悴,脸色阴沉?你要赶路到哪里?你为何如此长途跋涉,穿越危险艰难的海路?告诉我,你为何事而来?”
他答道:“我是吉尔伽美什,我从乌鲁克来,我是安努之子。”乌特纳匹什提姆说:“你若是吉尔伽美什,为何面容如此憔悴,脸色如此阴沉?为何你心里哀伤,显然经历了长途跋涉。为何你的脸饱经风霜,为何你在原野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吉尔伽美什说:“我的面容为何枯槁?我的脸庞为何哀愁?我的心里哀伤,我的面容正是因为长途的跋涉,才饱经风霜。我为何来到这里,在原野上游荡?只因为我的挚友,我的兄弟,他曾经杀死神牛,又在香柏树森林里将胡姆巴巴斩首,我至亲爱的好友,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挚友,我的兄弟恩奇都,如今,死亡已经将他带走。我为他哭泣,七天七夜,直到虫子爬满了他的身体。为了我兄弟的缘故,我也惧怕死亡。为了我兄弟的缘故,我在旷野中游荡,无法安歇。他的命运令我惊恐。我如何能够安稳,我如何能够平静?我的兄弟恩奇都如今已经化为尘土,我自己将来也要归于死亡,被泥土埋葬。”
吉尔伽美什又说:“我长途跋涉,就是为了要寻访那被成为远方之人的乌特纳匹什提姆,为此,我穿过旷野,翻越无数山岗,渡过大海,精疲力尽,四肢发痛,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我还没有到达丝都瑞那里,衣服就已经破烂不堪。我曾经捕猎过黑熊、豺狗,狮子、豹子和老虎,还有雄鹿和羚羊。山野中的走兽,都是我猎物。我以猎物的肉为食,又穿上兽皮做衣裳。如此,我来到年轻的酒娘丝都瑞的地方。她看见我来,就把涂沥青的大门关上。我上前询问,终于问到摆渡的船夫乌沙那比,我就跟随他渡过死亡之水才来到这里。哦,先祖乌特纳匹什提姆,你是站在众神之列的,我想向你询问生死的问题。我如何才能找到这样的永生?”
乌特纳匹什提姆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你建造的房屋能恒久不倒吗?你订立的合约会永远持守吗?兄弟分家,得到的财物能够永存吗?河水泛滥,能持续多久?人如同蜻蜓的蛹,一生只见过一次太阳的光明。从古至今,这世上就没有永恒。凡人的命运早已被神明决定,生死都有定数,只是你在世的时间却只有神明知晓。”
吉尔伽美什说:“乌特纳匹什提姆啊,我看你和我也没有什么异样,你的面容也十分寻常。我原本以为你如同一名将要出征的勇士,哪知道你的生活也同常人一般。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得到众神的永生?”
乌特纳匹什提姆说:“我要告诉你一件奥秘之事,我要向你讲述一个神明的秘密。”
5. 大洪水的故事
(以下是乌特纳匹什提姆讲述的大洪水故事)[16]
你当知道那古老的书鲁帕克城,就是坐落在幼发拉底河岸边的古城,这里的神明也都是古老的。这里有大地之神安努,也是众神之父,战神恩利尔,也是他们的谋士,尼诺塔是他们的助手,恩努基是运河的守护神,还有伊亚。那时候,世界繁盛,人类日渐繁衍,大地上充满了喧嚣,如同野牛的吼叫。众神被喧嚣困扰。恩利尔听到人类的吵闹,就对众神说:“人类终日吵闹,喧嚣尘上,实在让我无法睡觉。”于是,众神决定将人类除灭[17]。由恩利尔去执行。伊亚却因为向我许过的诺言,就在我睡梦中向我发出警告。他的声音低沉,却穿过了我芦苇房屋的墙壁。
“芦苇房屋,芦苇房屋,芦苇的墙,芦苇的墙,来听我的话。书鲁帕克人啊,你是乌巴拉图图之子。现在赶快拆掉房屋来建造一艘船。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因为你要快快逃命。世上的东西不要带了,因为你要保全性命。赶快,拆掉房屋,建造一艘船。这船是要平底的,长宽都是一样的,船顶上要建顶棚,你还要将各样活物的种子带到船上保存。”
听到神明的话语,我就说:“你所说的,我一定遵命去行,可是,我应当如何劝说城里的百姓及长老?”伊亚说:“你要如此告诉他们:我受到启示,恩利尔要向我发怒,我不敢再在他的土地上行走,更不敢再住在他的城里。我要去往海湾那边,住在伊亚我主的地方。恩利尔却要在你们这里降下丰硕的甘霖,他要降下稀有的鱼类,水鸟,这是带来丰收的大水。夜晚的时候,风暴之神恩利尔就会降下麦子的甘霖。”
黎明时分,我的家族众人聚集。少年人运来沥青,别的人将能带来的东西都带了过来。第五天,我造好了船的龙骨和肋拱,又钉好船板。船舱的面积有一亩大,甲板的四周各长一百二十尺,恰好是一个正方形。这船的甲板共有七层,顶层以下,还有六层。船身分为九段,中间用船板隔开。我将船身用楔子固定,又凿了撑篙的孔,将各样什物存放妥当。人们送来成桶的油。我将沥青和油在火炉上熬炼,用来密封船板的缝隙。领工的船匠也拿了许多油作为他的酬劳。我宰了公牛犒劳工匠们,每天还要宰一只绵羊。我任凭船匠们饮酒,毫不限量,黄酒、红酒、油、白酒都不限量。人们宴乐如同新年过节一般。我自己却给自己头上倒油膏抹。第七日,船终于建造成了。
我们将船送下水也不简单。船仓上下都放置了压舱石,船身终于有三分之二没入水中。我在船上存放了金银和各样用品,我的家人,我的族人,地上的走兽牲畜,还有工匠们,我都叫他们上船。因为太阳神沙玛什的命定已经传达给我,他说:“等到晚上的时候,暴风雨之神就要来临,你要进入船舱,将舱门封上。”
转眼之间,夜幕降临,暴风雨之神降临。我从船上向外张望,天气看起来果然极其可怕。我就回到船舱,将舱门封上。舱门既已封上,船板也都已密封妥当,我就将船舵交给舵手普泽珥-阿穆瑞,叫他小心掌舵。
黎明现出第一缕曙光。这时,乌云从地平线上飘来,雷声滚滚,因为乌云之上是风暴之神阿达得。远处的平原和山岗上,暴风雨的前锋书拉特和哈尼什已经到来。接着到来的是住在深渊的众神。诺格推开深渊之处的堤坝,战神宁诺塔丢下水坝,地狱的七名判官举起火把,用闪电将大地照亮。暴风雨之神将白昼变得如同夜晚般黑暗,又用雷电击打大地。地上的人们惊恐万状,目瞪口呆。暴雨从早晨下到晚上,大水倾泻而下,如同奔腾的战车。天上的众神都被这暴雨所震惊,他们纷纷逃到天庭的最高处,安努神的居所。他们躲在墙角,因为惊惧,如同野狗般屈身蜷缩。[18]
这时,天空女神伊什塔说道:“我所发出的神谕实在糟糕,看哪,往日的世界已经成了尘土。我为何在众神之殿发出这样的神谕?我下令将人类毁灭,可是他们不是我所造的吗?如今他们都如死鱼般漂浮在大水之上。”
天上众神和地狱众神都掩面哭泣。
接连六天六夜,暴雨和洪水淹没了大地,暴风肆虐,洪水奔涌,如同狂暴的战车。到了第七日黎明,风暴终于从南方开始止息,大海恢复平静,洪水消退。我向外观看,大地一片沉寂,因为人类已经全都死去。大海一望无际,如同房顶般平直。我打开一扇窗户,阳光照在我脸上。我就屈身俯伏,流泪哭泣,因为四处都是大水,却看不见一块干地。船漂流了五十多里,终于看见一座山露出水面。我们的船就在那里搁浅。那山就是尼瑟尔山,我们的船在那里搁浅,无法移动。过了一天,两天,一直过了七天,船都无法移动。到了第七日,我放出一只鸽子。鸽子飞了出去,却看不见可以歇脚的陆地,又飞了回来。我又放出一只燕子。燕子飞了出去,却看不见可以歇脚的陆地,又飞了回来。我又放出一只乌鸦。乌鸦看见水退了,就寻觅食物,呱呱叫着,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于是,我就将船上的活物悉数放走。我又摆上祭物,将酒浇祭到山顶。我将祭物装满了七釜,又装满七釜,釜下堆上木柴、藤条、香柏木还有香桃木。祭物燃起,众神闻到了祭物的香气,如同苍蝇般聚集上来[19]。最后,伊什塔女神也来到了。她高举着装饰着天庭宝石的项链向众神发话,这宝石项链是安努为取悦她而造的。伊什塔说:“众神明啊,我指着我项链上的蓝宝石说这样的话,我必定会记住今天的日子,如同记住我颈项上的宝石一般。我绝不会忘记。让众神明聚集在祭物周围,但是恩利尔却不可来,他不可靠近这祭物,因为他的冲动才降下洪水。他将我造的百姓悉数毁灭。”
恩利尔也来到这里。他看见那艘船,就极其恼怒,又向众神明发怒:“那些凡人竟然有逃脱的吗?没有人能够逃脱这场毁灭的灾难。”这时,掌管水井和运河之神尼诺他开口对恩利尔说:“你是谁,没有和伊亚商量,就擅自做出决定?只有伊亚是知晓万事的。”伊亚对战神恩利尔说:“满有智慧的恩利尔,英雄的恩利尔,你为何如此冲动降下洪水?”
谁犯罪,就惩罚这人,
谁悖逆,就惩罚这人,
他犯罪时,惩罚却不可过重,
惩罚过重,他就会灭亡,
不降下洪水,用狮子不是照样可以教训人类吗?
不降下洪水,用野狼不是照样可以教训人类吗?
不降下洪水,用饥荒不是照样可以教训人类吗?
不降下洪水,用瘟疫不是照样可以教训人类吗?
恩利尔啊,并不是我将神明的秘密透露给人类。只是那人太有智慧,才在梦中看见。如今照你看,这人应当怎样处置?
于是,恩利尔来到我的船上,他带着我和我的妻子进入船舱,叫我们跪在两旁,他却站在我们中间。他按手在我们额头上,赐下祝福的话语:“乌特纳匹什提姆,过去你是凡人,从今以后,你和你的妻子却要住在远方,大河的入海口。”就是这样,神明将我带到这个地方,我们从此就住在大河的入海口。
(以上就是乌特纳匹什提姆讲述的大洪水的故事)
6. 回乡之路
乌特纳匹什提姆说:“至于你,吉尔伽美什,众神想必不会为了你而再次聚集,你又如何能寻见这永生?如果你还不甘心,你仍然可以试试:六天七夜不睡觉,看看你能不能做到。”可是,吉尔伽美什刚一听到这话,他还正坐在那里的时候,困倦就像一团柔软的羊毛缠绕在他身上。
乌特纳匹什提姆对他妻子说:“你看这人,他虽然强壮,又想寻找永生之道,可是现在困倦已经缠绕在他身上。”他妻子答道:“你把他叫醒吧,叫他平安地返回家乡,他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乌特纳匹什提姆说:“人类惯于欺骗,连你他也会欺骗。你要去烤饼,一天烤一张饼,摆在他的身旁。他昏睡的时候,你又要在墙上记下他睡觉的天数。”
于是,乌特纳匹什提姆的妻子去烤饼,她每天烤好一张饼,摆在吉尔伽美什的身旁,又在墙上记下他昏睡的天数。过了几天,第一张烤好的饼已经发硬,第二张像皮革,第三张潮湿发软,第四张的外皮已经发霉,第五张全部已经霉掉,第六张还是新鲜的,第七张饼还在炉子里没有凉。乌特纳匹什提姆又叫吉尔伽美什,他终于醒来。
吉尔伽美什对乌特纳匹什提姆说:“我还没有睡着,你就叫我,把我叫醒了。”乌特纳匹什提姆却说:“你看看这些饼吧,数一数你已经睡了几天。第一天烤的饼是硬的,第二天的像皮革,第三天的潮湿发软,第四天的饼皮发霉,第五天的全部霉掉,第六天的还新鲜,第七天的还在炉中没有凉,这时我才把你叫醒。”
吉尔伽美什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黑夜的盗贼将我困住,死亡临到我的住处,我无论走到哪里,死亡都紧紧跟随。”
乌特纳匹什提姆对摆渡的船夫乌沙那比说:“乌沙那比,你有祸了!从今以后,这个船港再也不会欢迎你的到来。今后你再不可渡海而来,你要速速离开这里。和你同来的这人,你却要把他带来。他的身上污浊,又穿着不洁的兽皮,你带他去沐浴处,叫他将头上的长发洗净,将兽皮丢到大海里冲走,我再给他一身衣服更换。我的衣服有神力,他能够一直穿到返回自己的城里,都不会破旧。”
于是,乌沙那比带吉尔伽美什到沐浴处。他将长发洗净,如同水中的雪一般洁净。他将兽皮扔掉,丢在大海里冲走。他的身体重新洗净,额头上又有了光亮。他穿上不会破旧的新衣裳,这衣裳他能够一直穿着回到家乡。
吉尔伽美什与乌沙那比上船,预备返回。他们正要启程,乌特纳匹什提姆的妻子却对他丈夫说:“吉尔伽美什远道而来,疲惫不堪,你要送给他什么,他可以带回家乡?”
这时,吉尔伽美什已经撑起了船篙,乌特纳匹什提姆说:“吉尔伽美什啊,你从远道而来,现在疲惫不堪,我要送给你什么,你可以带回家乡?好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只有神明才知道的秘密,如今我告诉你。在水下有一株植物,它长着尖刺如同玫瑰的刺,它会伤到你的手,但是,你若是能采到它,它能够帮助你恢复青春的活力。”[20]
吉尔加美什听到这话,就将水闸放开,清甜的水流倾泻而出。他跳进水里,被水流带到最深的河湾里。他在脚上绑了一块大石头,潜到水底的河床,果然,在那里他看见有一株植物。他采下来,上面的尖刺扎到他的手,他却毫不在意。他将脚上的大石砍掉,就顺着水流漂浮到岸上。
吉尔伽美什对乌沙那比说:“你来看,这是何等神奇的植物。人吃了它,就能够恢复青春的活力。我要将它带回乌鲁克城里,先让一名老人试吃,看看是否真有奇效。果真如此,我也可以吃下,就能够恢复我的青春和强健体力。”
于是,吉尔伽美什同乌沙那比从原路返回。他们行了六十里路,停下来吃了干粮。又行了九十里路,天色已晚才歇息。
吉尔伽美什看见一处水泉十分清凉,就跳进去洗浴。不料,水泉的深处却有一条蛇。那蛇闻到了鲜花的香气,就从水里游出来,一口将那植物叼走,植物一进入蛇的嘴里,它就脱去了一层蛇皮,蛇游进了水深之处。吉尔伽美什看见植物被偷,坐下大哭起来,满脸都是泪水,他抓住乌沙那比的手说:“哦,乌沙那比,我不是费了千辛万苦才找到这植物吗?如今,我却两手空空,那蛇却不劳而获。这植物是水湾深处六十里的地方找到的,我曾经做过记号,可是现在记号却不见了。我们上岸走路吧。”
他们又行了六十里,停下歇息,吃了干粮,再行了九十里,在夜晚歇息。他们三天就走了常人四十五天才能走过的路程。二人终于回到了乌鲁克大城。吉尔伽美什对摆渡的船夫乌沙那比说:“乌沙那比啊,你上去城墙,看看底层的平台,再看看这砖墙。你看看这里的砖是不是都是火窑烧出来的。当年有七名智者为这城奠基,这城的三分之一是房舍,三分之一是花园,另三分之一是草地,这里还有伊什塔神庙。所有这些都是乌鲁克大城的地域。”[21]
这些就是国王吉尔伽美什的事迹。他知晓世上的列国。他满有智慧。他曾见过奥秘之事,他知晓隐藏的事情,他曾向我们讲述大洪水以前的故事。他曾经长途跋涉,精疲力竭,最终返回家乡。他将这些故事刻在石板上流传给后世。
[1] 吉尔伽美什史诗是现今已知最古老的文学作品,出自两河流域的尼尼微城遗址,位于现在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苏尔附近。这里是古亚述帝国国王亚述巴尼拔,又称亚斯那巴(以斯拉记4:10),的皇家图书馆,藏有海量的图书。这些图书都是用楔形文字刻在泥板上的。吉尔伽美什生活的年代,大约在主前2500年,也就是亚伯拉罕之前数百年间。
[2] 吉尔伽美什史诗(以下简称史诗)和圣经创世纪有着令人惊讶的相似情节。这些相似之处显然不是偶然的。它们指向了早期人类对历史的一种共同的记忆。只是,史诗作者对历史的记录,是支离破碎的,扭曲的。他似乎试图对人类违抗上帝的行为作出辩护,但是,又不得不面对罪的代价,就是生命的死亡。其中的骄傲、贪婪和无奈,通过史诗中的人物,包括凡人和天神,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3] 在苏美尔人的世界观里,显然容纳着许多神明。这些神明都有七情六欲,彼此嫉妒纷争,可以说,除了拥有不死的生命和强大的力量之外,他们和地上的人类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人类想象出来的。我们可以把这些神明同古希腊、罗马的众神做一个对照,他们简直如出一辙。这当中也有历史的原因,属于后来者的古希腊宗教和苏美尔文明是一脉相承的,也难免受到后者的影响,只是希腊文明在罗马帝国被发扬光大,传世至今,影响深远,而苏美尔文明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4] 吉尔伽美什的作为,显然证明他是一个暴君,但是,史诗的作者甚至没有打算对他加以批判,因为他是一位英雄人物。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我们可以对照旧约里面对大卫生平的记载来思考。
[5] 恩奇都的故事,让我们自然联想到创世纪1-2章里面的亚当和夏娃。读者可以将相同和不同的情节列举出来,加以对照。这些异同之处是否能够使你更加确信,创世纪才是对人类起源历史最忠实的记载?
[6] 饮酒和吃饼,被史诗的作者看作是野人与文明人的分野。这两种食物都是经过深度加工制成的,自然界里无法找到,因为能够随处找到并可以马上吃的食物,都无法完全满足人类的营养需要。看来,酒和饼,不单是希伯来宗教文化的重要元素,也是人类文明诞生之初,人类对自我认识的一个深刻记忆。
[7] 恩奇都可以说是吉尔伽美什的另一个“自我”,或者说是他自我的“另一面”。
[8] “英雄”的诞生,在各个时代有不同的标准。成为英雄的方式,或者是在战争中击败敌人,或者作出重大的发明创造。苏美尔人的“英雄”,是凭借猎杀一只凶猛的野兽而造就的。我们注意到,故事里的猛兽胡姆巴巴,并没有对人类的生活造成任何伤害或影响。它有自己的地界。或许,苏美尔人在开发森林,获取木材的时候,才感受到森林猛兽的威胁。
[9] 向神明献祭,以祈求赎罪和护佑,也是人类自从被创造以来,就深深烙印在潜意识中的一个元素。遗憾的是,苏美尔人在大洪水之后的数百年以后,就将真正的献祭对象忘记了。或者说,他们因着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将真神彻底摒弃了。令人欣慰的是,神仍然拣选了一些敬虔的人,为后世存留纯正的信仰。亚伯拉罕并非他同时代唯一的敬拜真神之人,圣经里面至少还提到了约伯和撒冷王麦基洗德。从普世的视角来看,拜偶像,拜诸如太阳、月亮、风暴等自然神明,再次成为主流,整个人类的信仰状况在大洪水之后不长一段时期就迅速进入了下一个黑暗时期,如同以利亚时代的犹大国。但是,神也恰恰就是在这个最黑暗时期,拣选亚伯拉罕,成为多国之父。
[10] 下面这些典故,应该是苏美尔人家喻户晓的故事,描述女神伊什塔是如何情感不忠易变。
[11] 苏美尔人对自然灾害的解释,例如旱灾,自然是因为人得罪了神明,因而受到惩罚。此处乌鲁克的旱灾,是因为吉尔伽美什得罪了伊什塔女神。
[12] 恩奇都空有能力,虽然拥有如此豪华的木门,但是却无法恒久拥有,因为死亡将要把他带走,他因此发出这样的感慨。
[13] “死亡”是永远困扰苏美尔人的一个心结。他们惧怕死亡,又万般无奈,他们也相信死亡是神明降下的惩罚。例如恩奇都的死,是因为他杀死了胡姆巴巴齐和天庭神牛。吉尔伽美什为他哀恸,不仅仅是因为失去挚友,更是因为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14] “酿酒”和“远方之人”在苏美尔人的记忆中,依稀是相互联系的。如果我们对照创世纪9:20,就能够知道他们这些记忆碎片的真实故事。
[15] 在死亡之水上摆渡的船夫,让我们联想到希腊神话中冥王的摆渡船夫卡戎(Charon)。希腊神话显然借鉴了许多苏美尔神话的元素,并将其拓展充实,人物的形象更加丰满。
[16] 我们可以将这一段故事和创世纪6-8章做一个详细的对照。
[17] 史诗的作者认为,人类被大洪水毁灭的原因,是因为神明嫌他们太吵了!只有创世纪指出了洪水的真正原因 – 人类的堕落和罪恶。在史诗里,乌特纳匹什提姆之所以得救,也不是因为他的敬虔,而是因为其中的一个神明对他格外开恩。
[18] 神明竟然害怕大雨?而且是他们自己降下的大雨!我们不妨这样理解,大洪水是如此可怕,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诺亚一家,包括他的三个儿子和儿媳,都亲眼见证了这场灾难,他们自然常常在儿孙那里回忆当时的可怕情景。可惜,讲述洪水的故事,仅仅能够让儿孙们记住了这场灾难的恐怖,至于在神面前悔改认罪的真理,却渐渐被人遗忘了,或者说,后世的人们,仍然不愿意谦卑地承认自己的罪性,因为这妨碍了他们的及时行乐。
[19] 这个近乎滑稽的情节可以对照创世纪8:20-22节。苏美尔人的神明显得如此粗俗和贪婪。人的心态也暴露无遗 – 神明是可以用祭品来贿赂的,而人自身的道德则无关紧要。
[20] 史诗的最后一段,显然可以和创世纪3章相对照。这个故事的寓意也很明显 -人类曾经几乎可以得到永生,但是,由于“蛇”的干扰,他们和永生失之交臂了。 错误都在蛇,人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
[21] 经历了这场失败的探险和尝试,“英雄”终于放弃了追求永生的努力,转而专注在今生可以获得的快乐和享受。他们苦心经营,建造宏伟的城市,展示自己的智慧、能力和荣耀,希望通过这种途径得着慰籍。